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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今天是与帕多夫斯基分别的第一百二十个小时，但我觉得这是二战以来最艰难几日。监狱里的昏暗压得我无法呼吸，我已经完全无法触摸，铁门外还是波兰的春天。有几次，我甚至想变成那角落里的老鼠和蟑螂，因为它们知道逃离科泽利斯克战俘营的最佳路线。”克里斯维奇裹了裹单薄的军衣，把背紧靠在监狱的墙面，手中拽着那支不到十厘米的铅笔，在几张零碎的纸页上写着凄冷的日记。
　　
　　“帕多夫斯基曾拍着胸脯向我保证，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坐在华沙最豪华的沙发上，一起听肖邦的《夜曲》；我时常怀疑，他对《夜曲》的热爱似乎超越了维比茨基写给国家的那首歌。在遭遣散时，他顶着苏联人汹涌着愤怒的枪，把他的考究的瑞士表扔给了我。其实，我对那表觊觎已久，自从在这冰冷牢房中栖身，我每天都是听着它的滴答声睡去的。我想着，等到战争结束，我会买一块新表还他，不过现在，我身上最值钱的只有腰间起锈的战刀了……”克里斯维奇习惯把几天来心里的苦水都倾泻一空，他认为那几段憔悴的文字是对这段艰苦生活的一种铭记。但是，他依旧怅然若失，他怀疑着苏联人的仁慈，担心自己要在这肮脏的监狱困顿此生。
　　
　　帕多夫斯基是上等兵，克里斯维奇是上士。在激烈的保卫战中，帕多夫斯基和克里斯维出生入死。他们还有很多共同点，比如，他们都来自波兰东北部的城市，都延承着古代波兰的尚武精神，都是战场上骁勇的骑士，都喜欢听肖邦震撼人心的舞曲。所以，他们之间建立的友谊坚若磐石。自从陷进科泽利斯克，他们极其战友并没有做安分的战俘，而是积极地策划着对苏联人的反扑。可似乎苏联人也察觉到某些躁动的因素，他们上级随即命令将波兰军官和士兵分开管理，更是在不久前，将无关战争痛痒的士兵遣散，而帕多夫斯基恰好位列其中。
　　
　　当下，克里斯维奇刚刚落笔，他枕着从行军途中捡来的阵亡士兵的水壶，虽然有点硬，但总比躺在地面任老鼠踩踏要好。克里斯维奇是个高挑的汉子，他嘴边老是挂着纯正的波兰谚语，他对外来的侵略文化有着天生的排斥，他认为苏联人的语言充斥着高傲与鄙视。他在睡觉时也保持着军人的一贯警觉，只要听到锁链碰撞的声音，便会惊醒，然后细细揣测一番敌人的阴谋。他最近常常做一个离奇的梦，梦见自己全身缚着铁丝，只要拼命的挣扎，铁丝会越收越紧，直到看见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被箍得往外渗血，然后呼吸急促，眼前一片漆黑。他不愿去琢磨这个梦的预示，但他知道，自己那颗强大的心脏最近跳得出奇的快。
　　
　　瑞士表指向了四时整，刺耳的杂声蹿进了克尼斯维奇的意识。他似乎刚从梦里挣扎出来，捂着胸膛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高额上淌着硕大的汗珠。他向外张望着，渴求寻找一丝线索，只是苏联人的手电筒狂妄地侵扰着四周。他和自己的战俘同胞睡意全无，他们陆续地起身，挨近狱门。而就在此时，苏联人的狼狗开始吠叫，手电筒的光也越积越多，使得他们顿时本能地后退几步。克里斯维奇眼看着粗鲁的苏联人破门而进，开始对他和他的战友们收身。他们开始抗议，可训练有素的苏联人充耳不闻，只用无情与冷漠对这群波兰的精英进行意志的嘲讽。他的那块考究的瑞士表被一把扯开，手指上戴着的戒指也被一扫而空。一阵掠夺，克里斯维奇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穷光蛋了，他的兜里只剩下了那支可怜巴巴的铅笔，但他没有怒骂这群嗜血的恶魔，只是想着帕多夫斯基临走的断语。
　　
　　苏联人将波兰军官们的手牢固地绑在身后，像赶牲口一般把他们架上了囚车，然后饶有兴趣地评论着收割的战利品。囚车上，克里斯维奇身旁站的是一个白俄罗斯的军官，他的双眼充满血丝，显然不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急集合，而是一种精神的衰弱与对死亡的恐惧，并且它不断地蔓延着。克里斯维奇感觉快要窒息了。
　　
　　囚车疯狂地冲向斯摩棱斯克附近的一片小树林，这里长满了松树和白桦，在凌晨的冷风的渲染下，显得格外幽深。克里斯维奇和难友们被拖下了车，在苏联人的啸叫与拉扯下，站成了几列。此时，队列中似乎有人想打破这种死寂的气氛，提着嗓子疯狂地怒吼与辱骂。克里斯维奇认得这个人，他便是库克林斯基少校，他们曾在谈笑中了解过对方的家庭，斯达尔斯基还承诺过送几瓶上好的藏酒给他。不过，现在并不是谈交易的时候，苏联人不耐烦了，他们拎着库克林斯基的衣领，硬生生把他拉出人群，推向前方的开阔地，还未等他转过头来，开始新一轮的挑衅，苏联兵便拿起转轮手枪向他的后脑射击，一声惨叫，血浆飞溅，库克林斯基瞬间倒地。这一幕惊呆了战俘们，有的紧闭双眼，开始祈祷；有的双腿跪地、飞泪众横；而克里斯维奇在一阵喘息后，稳定了情绪，他知道今天在劫难逃，今天便是生命的尽头，而所有关于未来的协约都化成了灰烬。他努力地让自己在死亡降临时镇定，以便抓住某个值得回味一生的瞬间。
　　
　　他在心里撕毁了和帕多夫斯基那单薄的约定，然后忆起了肖邦的《夜曲》。他艰难地张开苍白而枯干的嘴唇，用极不协调气息哼起了那令他神往的旋律。他嘶哑的声音撕裂了黑暗的恐怖，那时刻，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，给颤动的心潮送入一股莫名的温暖，使周围的所有都凝固在上一秒的悲痛和哀伤之中。
　　
　　于是，大义凛然，克里斯维奇哼着《夜曲》，勇敢地走出了队列，用手指了指自己不屈的头颅，慢慢地闭上了那藐视苏联人傲慢与冷漠的眼睛。子弹穿破了他高昂的头，嘴里跳动的肖邦的《夜曲》也戛然而止。他重重地倒地，兜里的铅笔也跃了出去，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，拨开了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