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外青山,山们用手心掬起一捧清浅的水,便成了一个碗一样小的水塘。我在这水塘边,在外婆那双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中,晃悠悠的长大。
外婆家,就紧靠在碗口似的塘边边上。站在不宽不窄的坪场往下看,绿色的塘水油似的挨着周边的小路,小路之上,砌出五六米高的石墙,再在上面用碎石和泥土填平,铺上方圆、大小各异的石块,便成了外婆家的坪场了。秋收时用来晒稻谷、玉米、黄豆之类。家家户户也都如此。屋后是别人的屋,别人屋后还是别人的屋,大家都围着塘这么住着,在我来之前就这么住着了,在我来之后还是这么住着,不知道住了多少年。
塘的周围是屋,屋的周围是山。即使南面临塘修了一条公路,公路之外,靠山呢,还是建了房子,住了人家。水塘底下只有一眼很温和的泉,温和得让人看不见水面的上升。即使雨期山上的山水都流进塘里,它还是有很大的空间去容纳它们。水实在是多了还是不用担心。土堤的斜坡上又从高处到低处依次掏了六七个碗口大小的洞,一半在水底一半在水外。这些洞是直接通水渠的。平日里都用木桩子塞上,用泥巴封了,水太多的时候,拔掉离水面最近的水下那个木桩,让水从那个小洞流到下面的水渠里,随随便便再流到远处没有田地的山坡上去。干旱的时候也是这样,不过是让那些水顺着水渠流进家家户户需要水的田地里去。所以无论是水太多还是天太干,总有大人——通常是男的,脱得只剩下个裤衩弓着腰在水里摸索木桩,摸着了便用力一拔,水就会卷着小小的漩涡儿顺着小洞流进水渠里,再流到山坡或者是谁家需水的田地里去。
我和外婆在塘边洗衣服或者蔬菜的时候,总喜欢趁着外婆不注意,把手伸到洞口的旋涡去感受那种奇妙的吸力,很多次被吸了东西下去,便撒开脚丫子跑到下面的渠道边去等——不过没有一次等到。不知道是被卡在里面的石缝里了,还是在自己赶到以前,那些卷下去的东西已经随水飘到远处去了。很多次,站在那里巴巴地瞪了好久也不见自己丢的东西,就伸长了脖子去看渠道延伸到地下的黑黢黢的洞口,装模作样地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带着些小惆怅离开——因为水渠的源头,从地下出来,是什么也看不见的,只听见水“哗哗”地流的声音。
我捉到过不少鱼虾,当然只能是在水渠里了。外婆是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塘里闹腾的,所以在塘边住了这么多年,我还是一只小旱鸭。捉回家的有米粒大小的虾米,有指头或者巴掌大小的鱼。捉回来的鱼虾,在外婆的数落声中被煎成了金黄色,香味幽幽地飘进心里——那一顿肯定会多吃好几碗饭,因为做菜的鱼虾是我捉的呀。
紧挨着碗口似的塘边边的外婆家,是三间连在一起的小木房。外婆在这三间小木房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了,在这四十多年之间,她生下了我的母亲,又看着我的母亲生下了我,然后,看着我的父母背上行囊,南下打工。
外婆说,我小时候是一块牛皮糖,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她,就算她凌晨两三点起来去赶集卖菜,哪怕再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,我还是会醒过来,而且我精得很,不会马上跟着,等她出了门才慢慢地跟上去,还不远不近地隔着几个人。往往走了一大截路,别人看见我了告诉她:“哟,大嫂子,这不是你们家芳芳嘛?”外婆才看见我,不过已经走了这么远了,知道赶不回去我,只好带着我去集上了。“我要棒冰!我要棒冰!”外婆说我一到集市上喊的就是这句话。
这些事是外婆的记忆。也许因为发生的时候我还太小了,所以并没有记得什么。
我印象深刻的是秋天从学校回家吃午饭的光景。早晨的热饭热菜到这时已经凉透了,一碗冷饭下肚,再灌几口冷水,要倒抽一口冷气——那感觉真是从外到里都“凉透了”。赶紧跳出门,到坪场上晒太阳。坪场上这时候一定晒满了黄豆、花生之类的东西,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晒得热烘烘的香味——虽然屋里很凉,外面的太阳却也不弱。最喜欢用脚在地上碾花生,“噼噼啪啪”地响,抬脚一看,花生破了,就捡起来放进嘴里,直到肚子实在装不下为止。有时候,纯粹是为了寻开心在花生黄豆里跑来跑去,外婆看见了,就踮着小脚拿着赶鸡鸭的竹棍来撵我们,“一群坏伢子,谁叫你们这么糟蹋粮食的啊?”嘻嘻哈哈一阵跑,一会儿就逃开了,一边跑还一边做鬼脸,知道老外婆一定是追不上我们的。就是追上了也舍不得真打。
当然,我们也有真生气的时候。真发火了,外婆会骂我:“你这个小没良心的,不是我养的你,你是树上结的,风吹大的?”我也气呼呼地回嘴:“就是,我就是树上结的,风吹大的!”外婆有时候会被我气得掉眼泪,只要一看见她抓起腰上围着的围裙抹眼泪,我就会乖乖的,不敢乱动乱喊了。
一年里最喜欢帮外婆在灶边烧火的时候当然是冬天,不过不是真心想烧火,也不是为了烤火,而是盼着能一把一把地往灶洞里扔花生、红薯。扔进去了,等不及熟就扒拉出来,烫得抓不住,也不管有没有灰,就急急地往嘴里塞,然后被烫得龇牙咧嘴的边跺着脚儿边流着口水喊:“真好吃,啊,烫!好吃好吃……”外婆不耐烦地时候就会把我从灶前赶走,耐烦的时候就抓一条毛巾来给我擦脸和手,每次一擦完,那条毛巾就变成灰黑色的了。
后来,外婆一年一年的老了,那双大手布满了沟沟壑壑,比树皮还老还粗糙。我在外面上学,几个月才回一次家。依旧喜欢在灶前帮外婆烧火,听她絮絮的说那些陈年往事,一遍一遍,也不嫌烦。每次说到那些,我们俩都会乐得跟什么似的。
偶尔,母亲会埋怨我跟外婆比跟她这个亲娘还亲,我说:“那是,我可是外婆带大的。”人家问我我的家乡是哪里,我不会说是父亲的老家,而说是“有外婆的水塘边”。噢。那个地方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——大塘坳,虽然只是碗口那么小的一口塘,百来户人家。
可那个坳里,盛满了我和外婆的塘边岁月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