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来了,城市里忽然涌入大批的民工,路砖被掀开,土石被费力地刨出来,井然有序的“坑”们排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。
那些被修剪得像华盖一样的榆树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我不认识的树种:它的皮光滑,泛出银灰色的光泽,很像白桦;它的枝条挺拔、俊逸,一律向上,又很像杨树。这些幼树根部带着巨大的泥团,以及捆绑的草绳,像重伤员横七竖八地卧在路旁,估计这又该是些新的名贵的树种,是花了大价钱从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环境运过来的。
没几天,这些树们就站起在路的两旁,每棵树用整齐划一的、和这些树的粗细差不多的松木棒支撑着,松木棒崭新、润泽,就算被剥了皮,仍然泛着生命的水气。那些远道而来的树,因为有了支撑和绳索的捆绑,一个个英姿飒爽,让城市有了新的表情。
坑总是那些坑,坑里的树却总在变换面孔,年年岁岁“坑”相似,岁岁年年“树”不同。
最先落伍的是杨树,它们在城市那么规范的树坑里没有站上两年就被淘汰出局;然后是桦树,因为要营造有花有果的园林城市也被拔出、移走;不久山楂树和李树也离开那些坑;为了提高城市的文明层次,主干道移栽了价值连城身份高贵的银杏树,可惜它们水土不服,自从站在那里就病恹恹的,每棵树身上都挂着“点滴袋”。
望着那些流浪而来的幼树,我不觉担心起来,不知它们家在何处,它们古老的基因能否抵挡住北方的苦寒。
去年的汛期这里曾遭受水灾,那些本应该成为中流砥柱的树们倒下得比谁都快,有人开始埋怨树的无用,树不会辩驳,可是我知道树的悲哀:它们早已被人类砍断了脚,没有脚的树,怎么会根基稳健?
移栽,移栽,到处都在移栽!
南京的网友大概对此事感触最深,为了给地铁三号线让路,做为南京城市象征的法国梧桐将被大面积砍杀。一直生活在树荫下的市民想要保护这些年老的树,得到的答复是:将尽量减少对这些老树的强迁和移植。
我几乎想象得到事情的后果:一些老树被“完好无损”地移植到别处,也许,它们依然会绿意盎然,为市民洒下绿荫,可是它们从此已成为高残,被砍断脚的树,就是被流放的树,不知它们的生命将在哪一场风里或是雨里訇然结束,光荣地“自然死亡”——我那可怜的无语的树啊!自从与人类为邻,你的命运就变得如此苍凉!
还有人想做一棵树,可以笑看人生三百年了吗?
那些城里的短命的树,哪里是它安定的家园?下一方可以安身立命的土,在何处?
居无定所的树自不必说,那些有了家园的,也是朝不保夕。
小区内的梧桐是我们搬入新居时栽种的,那时它们一人多高,手指粗细。十几年过去了,从最初的细弱伶仃到如今的风华正茂,梧桐和孩子们一起蓬勃地长大,花朵雪白,叶掌硕大,果实细长,让我感受四季交替的欣喜,心中充满温暖与诗意。可是今年春天,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规划,梧桐树全被拦腰锯断,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木桩,像一些无头的尸体,伫立在那里无声地控诉。
我看见一个龌龊的男人喜形于色地捆绑那些树枝,捆成柴,心里汹涌着愤怒,找不到出口。
再没有一棵树,可以像慈祥的祖父,给我们掏鸟窝的童年,摘野果的童年,疯跑猴跃的童年。
再没有一棵树,是由于细小的种子在风里笃定一点泥土,一生一世认定那唯一的住处,淡定而坦然地用数百年来据守。
植树造林又当如何?植的是没有脚的树,造的是没有根的林。
树已非树,林亦非林。
流浪了太久,树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性别、自己的使命,一生,只做短暂的风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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