芦苇开花了。粉白粉白的花,一丛丛,密稠稠的,在田埂上轻手轻脚地开着。
看到这些柔柔软软的异常沉静的花,忍不住想写一些柔软的话,以一颗柔软的心——写给这个世界上与我相知的朋友。
你们看见过一层层长在田埂上的芦苇吗?
这些田埂上的芦苇,完全不是平时从照片上看到的样子。照片上的芦苇,总是那么完美。它们抱团,成气候,远远望去,就像势头正旺血脉相通的望族,呈排山倒海一呼百应之势。女人看到这些芦苇,心会凛然一紧。似乎从前的一直被捂在心窝里的恋人,从曲曲拐拐的岁月里绕回来了,藏在阒寂的芦苇深处,凝神端详着自己。我发现,女人喜欢站在芦苇边照相。喜欢芦苇的女人,和挂满芦花的芦苇之间,有着惊人的相似的生命共性——柔性。那些照相的女人,朴素的,华美的,娴雅的,闹嚷的,她们站在芦苇前的样子都漂亮。她们没有不漂亮的理由。
我要告诉你我看到的芦苇。它们表情柔和地长在田埂上,一开始是不吸引我的。它们生长的姿势有点怪,一层一层地往上长。这种生长,拘谨,憋屈,艰涩,且命运多舛。无法成片。行将孤独。谁叫它们长在田埂上呢。田野里明明种着庄稼,庄稼是庄稼人的心肝。为了在田地里多种一小截玉米,油菜,棉花,水稻,他们一寸寸地削薄田埂。芦苇若和庄稼争地盘,真是自取其辱啊。窄窄的,薄薄的田埂,一只瘦弱的狗走在上面都需加倍小心。这些芦苇,却固执地,死脑筋地长在田埂上。长一层田埂,再长一层田埂。
匍匐于湿地的根须,被牛羊来来回回地啮嚼。被动物们的脚蹄狠命地践踏。清瘦的肉身,裸裎在风雨里,被镰刀砍,野火烧,大自然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,奇怪,它们不仅稳稳地扎下了根,它们还开出了细密的毛茸茸的花。
我是在家乡一个叫响水洞的地方看到这些芦苇的。
同事们约我去响水洞钓鱼,我客客气气地婉拒。说我不喜欢钓鱼,以前我钓过多次,在不同的河流,池塘,可鱼就是不上我的钩。你看,我在一条鱼前是如此笨拙和狼狈。我跟总是不上钩的鱼耗不起。再说,我对语言的感觉在蜕化,迟钝而乏味,犹如自闭症患者。在人群中,我更不知道如何打开话匣子,让话语像泉水般汩汩冒出来。他们不答应。说你可以不钓鱼,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我们不逼你。但是你要来,我们很久没见面了。也不知道你是胖了还是瘦了,你的头发是不是很长了。
我说你们别说了,我来,我一定来。
四年前,我猝不及防地与一场免疫性疾病狭路相逢。最初的病相并不复杂。初始,我悠闲地靠在病床上,睁大眼睛,看清朗的阳光在密匝匝的绿叶上跳动、闪烁,心里盘算着很快就会出院。病,是慢腾腾地侵袭,抽丝剥茧般,在一个司空见惯的黄昏,或暗香浮动的夜晚,它徐徐收起柔和的面孔,龇牙咧嘴地向你露出狰狞。从市医院到县医院,辗转反复,整个人憔悴、萎靡、幽闭,瘦如一张薄纸,弹指可破。气息奄奄之时,我吸着氧气,蜷在救护车上,一路仓皇地奔赴到省城医院。至此,我才确信无疑自己的病人身份。
当我惊惊怕怕地,遭遇紧锣密鼓的大小检查,与冰冷的没有语言的医药器械亲密接触,我的脊背常不由自主地阵阵发凉。呆望着病区内打扫走廊和厕所的工人,晶莹的汗珠,一粒粒珠贝似地,润湿泛红的前额;粗大的手掌,浑圆的胳膊,肌肉一鼓一鼓,像一只只小耗子在跳,我想工人要比我幸福一百倍。在促狭的B超室,阴凉,灰暗,迷迷糊糊的疼痛,难受,医生和他的研究生助手突然惊呼:呀,你的心脏杂音这么大,咚,咚……我抿紧嘴唇,快刀斩乱麻地掐断自己的一切想象。那一刻,我恍然明白,做一个白痴般的,没有想象力的人有多好。一句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话,踉跄着滑到我耳边,轻如蝉翼的力量,却让我的心趋于安静。那句话的大意是:你的眼光不可放得太远,放得太远了就会万念俱灰。
在长沙住院不久,一个冷峭的下午,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,一群人涌到我床边。原来,是我的同事们从家乡赶来,风尘仆仆地,他们要给我过生日。我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日了。在重症室,死亡如影随形。我在短短几天内,学会了对死亡的尊重。如果有人来探视,眉飞色舞地说笑,一屋子的人都会冷眼看他,并盼望他尽快消失。一个没有悲痛感的人,对悲剧采取回避的态度,也算是略有良知了。在离医院最近的酒店,面对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,我和同事们迟疑,举箸不前,似乎想起了从前在一起嬉笑戏谑的光阴,也想起了之前我咽不下饭,爬不起楼梯的虚弱和挣扎。我突然感到不好意思,我的病让他们担惊受怕了。他们喝啤酒,谈笑风生,目光和煦地望向我,好比看到一个落水的人,终于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岸。只要我对哪道菜多看一眼,他们便争先巩后地,亲热地将整盘菜腾挪到我面前。
那天生日,我穿着臃肿的花棉衣,头发凌乱,面色苍白,骨瘦如柴。脚底下虚虚的,像踩着白棉花。可我感觉自己像公主。
响水洞是个好码头。我家乡的人赞美一个地方,就说那真是个好码头。
它归隐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沟里。虽是暮秋,山却还是黛青色,树梢还挂着绿。山坡上散见几户人家,门户大敞,狗在庭院里的柚树下做梦,偶尔狂吠几声。小溪里的水,多是寂静如常的。它在无声地滋养着田埂上的芦苇。偶有芦花跌落水中,鱼儿一簇簇围拢,又悻悻然散去。鹅卵石层层叠叠,小鱼小虾栩栩游弋。
一口长而方的水塘,盛着满满淙淙的水。这个水塘是专为这些水而生的。水从响水洞流出来,一路吟哦,正愁涓涓清流没有归处,靠山脚的塘豁拉一声,迎风撕裂开一条口子。水和塘,就在这个清寂的地方团圆了,交融了。
那片水,真干净。像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琥珀。在它面前,我变得愣头愣脑。我的阅历,我的气场,都不可遏止地往后退。我似乎成了来历不明的人。是啊,我是谁,我来作甚。
整整两年,我在家里休病静养。像是被某种内在的感应所吸引,我意绪斑斓地喜欢作家史铁生的作品。这种深层次的喜欢,绝不是迷恋,它比迷恋要冷静和克制。那天,我独自一人在家。屋子里一片寂静。马路上有一支送葬的队伍,机械地吹吹打打。我能感到自己的血管在轻轻收缩。生和死,原来如此简单和草率。那么锋利芜杂的音乐,怎能为逝者招魂。
洗净双手,我开始捧读《我与地坛》。真是久违。这本书,我以前也读过,但我没有读懂。当我再读,竟被时间一口吞没——那座等待了四百多年的,历经沧桑的古园,似乎与我只有一墙之隔;苍幽的老柏树,繁茂得自在坦荡的野草荒藤,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。二十一岁那年,史铁生双腿瘫痪,四十岁开始肾衰,靠血透维持生命。和他比起来,我不能算是失魂落魄之人。当读到:“窗外的小花园里已是桃红柳绿,二十二个春天没有哪一个像这样让人心抖……”,我合上书,慢慢靠在柔软的沙发上,呜呜呜地,像个孩子般哭了很久。没有人听到我的哭声。正如他所说,孤独也成享受。
两年后,我和同事们团聚了。在我最困难最沮丧时,他们传递过来的温暖,对我的人生是一种安静而持久的照耀。在响水洞,当我们穿过在风中摇曳的芦苇,我的脚步很轻,我的灵魂诚实。
轻轻袅袅的芦花,别看你们如此轻灵,如此柔软,可我知道,真正美好的东西,永远,永远都不会消失…… |